车子驶入公墓区，道旁的老松便沉静地迎了过来。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草木的、湿漉漉的清气，将城里的尘嚣一下子隔得远了。极乐园这名号，起初觉得有些过于直白，此刻身临其境，倒品出一分坦然的意味来——人生至苦是别离，能得一处清静极乐，或许便是对逝者与生者最大的慰藉了。

园里是出乎意料的静。人自然是多的，但人们的交谈都压低了声音，像是怕惊扰了谁的安眠。脚步也是缓缓的，沉沉的。目光所及，是一排排、一列列整齐的墓碑，灰白的，墨黑的，静静地矗立在微微润湿的草地上。每一块碑下，都埋着一个我曾那般鲜活、温热，而今却已冰凉了的名字。生命的热闹与繁华，最终竟都归于这样一方小小的、坚硬的石头，这实在是一种令人无言的、巨大的沉寂。

我随着人流，找到了外祖父的那一块。碑上照片里的他，仍是那副温和的、带着些旧式文人气的笑容。我用软布，蘸了清水，细细地擦拭去照片上的浮尘，又将碑身上的落叶与旧痕，一一拂去。这动作是缓慢的，近乎于一种仪式。在做这些的时候，往事的碎片便不由自主地，一片一片浮上心头：是夏日午后他教我磨墨的耐心，是病榻上他日渐消瘦却依然清亮的眼神……这些记忆，被封存在这里，平日不敢轻易触碰，唯有在此刻，在这清明的微雨中，才敢让它们尽情地流淌出来，与这墓碑，与这天地，默默地对晤。

供上他生前爱吃的几样点心，点燃香烛。青烟袅袅地升起，在潮湿的空气里，盘桓不散，像是一些无形的、絮絮的低语。我静静地站着，并不祈祷什么，只是看着那烟。仿佛在这凝视里，便完成了一场跨越生死的交流。周遭的人们，大抵也是如此吧。那许许多多的低语、默立与凝望，汇成了一条无声的、哀戚的河，在这墓园里缓缓地流动。

离去时，雨丝愈发密了，斜斜地织成一张银灰色的、巨大的网，将整个极乐园温柔地笼罩其中。回头望去，那一片碑林在雨幕里，显得愈发静穆、安详。我来时心头的滞重，似乎被这雨水洗去了不少。我终于明白，清明之于我们的意义，或许并不全在哀悼逝去的“逝”，更在于确认曾经拥有的“在”。他们曾活过，爱过，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，这痕迹，是雨水与时间都冲刷不掉的。

而这清明的极乐园，便是这痕迹的安放之处，是生者与逝者一年一度，心照不宣的、温柔的相逢。